【渊旺/清火】狐生

*狐渊/道长火/狐清

*灵感来源于电影青蛇

*全文3w+

梗概:离开四齐多年的李火旺重回故地,只因听说这里狐祟作乱,他奉监天司之命前来捉妖,可只有他知道自己别有私心,在路上他遇到一位与故人有着相似模样的书生。

——————————

第一回

四齐城北边的郊外闹了狐祟,一位姓李的道士千里迢迢赶到,听他的口音,不像是外乡人,可看他的举止,又像是多年未归的游子,只是他的打扮实在不像寻常的小道士,那便称他为李道长罢。

李道长寡言,行动却利索,向人打听一阵后,他便独自一人上山了。

在他上山之前,沿路茶铺的小二曾劝道:“小道爷你可千万别贸然行事,这狐妖行为乖张,在您之前就有不少人命丧他手啊。”

李道长半信半疑地反问:“果真如此?你亲眼见他杀过人?”

小二为难地抓了抓自己手中拿着的抹布,吞吞吐吐地说道:“这……小的也是听别人说的。”

“那不就得了,行了,我自己上去瞧瞧。”

“道长请留步。”

李道长脚步一顿,将刚要迈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角落里不知何时坐着一个青衣书生,手里甚至还握了一把折扇。他心念一动,一个名字刚要说出口时就看到那人微微侧脸,他那颗心便悬得更高了,实在是相像……至于像谁,稍后自会解惑。

那青衣书生右手一抖,折扇展开,只是一把无字白扇而已。李道长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只是神似罢了。

“你叫的是我?”

“难道这儿还有别的道士吗?”

那人含笑道,可李道长并没有从他身上感到友善。

“有话快说。”

李道长有些不耐烦,书生缓缓起身,在看到他的正脸后李道长不禁屏住呼吸。刚才看侧脸就觉得相似,看到整张脸后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他眨了眨眼,待书生走近后又觉得不那么像了。 

“道长上山可为除妖一事?”

“哦?你也知道?”

“略知一二而已,不过鄙人还是想劝道长一句,道长虽身手不凡,但监天司的人随后就到,道长还是不要以身试险为好。”

“那还真是巧了。”

“嗯?”

“我就是监天司的人。”

说罢,李道长摘下一枚腰牌亮给这个书生看。腰牌上纹路复杂,那是监天司独有的花纹,不过并不是四齐这边的监天司,而是大梁国的,腰牌上写着“耳玖”二字,那是李道长在监天司的名号。

“果真,那刚才就是鄙人失礼了。”

李道长向来不喜欢跟说话文绉绉的人打交道,他摆手道:“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且慢。”

李道长不耐烦地顿住脚步,并说道:“又怎么了?”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监天司耳玖。”

在生人面前,报上自己的名号比报上大名要稳妥些。

“这样,那鄙人就不留步了,耳玖道长路上多加小心。”

李道长甩甩衣袖,结过账后便离开茶铺。

沿途树林茂密,李道长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到山脚下,虽多年未归,但大致的地貌还是同以前一样,只是此地比以前还要古怪,他刚从茶铺出来时还日头高照,但上山没多久,他头顶的天空就变得阴沉沉的,或者说这里的树冠长得过于茂密,连多余的阳光都透不下来,并且空气也冷了许多。

李道长将身后的铜钱剑拔出握在手中,他此次前来并不为捉妖一事,他也不缺用妖怪换得的那些阳寿丹,他只不过想将狐祟一事探个究竟。若真有妖狐伤人一事,他会亲自做个了结,这是他佩戴监天司腰牌的职责所在。若只是传言,他希望自己能够亲眼见一见那位狐妖,不为别的,他只是想看看这个狐妖是否与他记忆里的是同一个人。

说来话长,李道长与狐妖有过一段渊源。

第二回

李道长本就是四齐人,这这些年他一直奔走于各个国家之间,大梁、青丘、后蜀,目的很单纯,为了平定邪祟生出的事端,同时也没那么单纯,他想看看这些妖怪里有没有自己认识的那个狐妖。

这类邪祟相较于其他小妖难以被人分辨,只因它们过于像人,一旦现身,便直接置人于死地,不会留有活口和残尸以供人们发觉。这也难怪道长奔走多年,也未曾亲眼再见一面。

若某个地方突然传出狐祟作乱的消息,那一定是它们做下太多孽,才会被人们察觉。在此之前,李道长只听说过两起狐妖伤人的民间传闻,但无一例外的,他都扑了个空。可偏偏这次还是四齐,李火旺心想,无论如何他都得回来看看。

至于李道长为何执着于狐妖的消息,有人说他被一个狐妖害过,险些丢了性命。也有人说他的功法都是从妖怪那里学来的,既邪也正,是监天司里的怪人一个,没人敢多打听。还有人说李道长小时候差点命丧他手,却被妖怪救了回来。各路人马众说纷纭,传着传着也就失了真,而李道长的身世如何,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这是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李道长还是四齐一座野山上的小道士,师父是个癞子头疯子,据说是因为信奉的神仙叫三清,所以道观又叫清风观,至于三清是哪路神仙,出了四齐似乎也无人问津,也许是当地的小仙,也许是民间编造出来的,当然这些都不太重要。

小李道长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被抓进来的,只知道他的年纪既不是里面最小的,也不是里面最大的,但他却是一众徒弟里最正常,也最完整的那个,别人都缺胳膊断腿,他好手好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他师父丹阳子才迟迟没有拿他炼作丹药。

说到丹阳子,就像所有疯魔了的道士一样,他也在苦苦追求着长生成仙之道,成仙成魔不过一念之间,无奈囿于肉身,始终得不到仙渡,终日疯疯癫癫,膝下弟子百余人,一半被他斩杀炼药,另一半替他炼药,那时的小李道长属于后者。

丹阳子虽说也会教弟子练习功法,但小李道长怕他,他的那些师兄师姐、师弟师妹都很怕他。只因这老头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看哪个不顺眼,就要把他捉来舂成烂泥,再炼成丹药,就算是最得宠的弟子也难逃其命。

小李道长眼睁睁看过几次,他甚至还帮丹阳子舂过几个师哥师姐,若他不这么做,丹阳子捣的下一个人就是他。小李道长从来不觉得自己善良,他只是为了保命而已,可看到身边的人一个一个被捉去炼丹,他既害怕又想伸手拉他们一把,可最终无济于事。

每当这时小李道长的太阳穴就突突地跳动着,他心中激愤难平,脑子里也闪过许多残忍的画面。他在想,他们该死吗?自己也该死吗?这一切又是凭什么呢?于是他把目光投向自己的癞子头师父。他想,也许谁都不该死,也许该死的另有其人。

在丹阳子身边待久了,小李道长觉得原本正常的自己也变得不正常起来。

而托了师父的福,小李道长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他的名字是师父赐的,丹阳子总是在炼丹的时候对他说:“把火烧得旺一些,再旺一些!”

当炉子里的火舌都冒出来烧到小李道长的头发时,丹阳子就捧着肚子仰天大笑,一边笑一边说:“火旺……火旺!哈哈哈哈你小子就叫李火旺好了。”

小李道长又问为何自己姓李,丹阳子便嘿嘿一笑,那张老树皮似的脸就皱起来,凑近说道:“当初我从李家村把你掳走的,你不姓李,难不成还想跟老子一个姓?”

而他又听师兄说丹阳子本名羊蛋子,猪狗牛羊的羊,怂蛋的蛋,儿子的子。这个姓太难听,他怎么都不想跟师父一个姓。

于是,小李道长就有了一个完整的名字,李火旺。

也是听丹阳子说,李火旺才知道自己是被拐到这清风观来的,这里很多人都是被拐来的。

不过好在丹阳子后面看李火旺表现不错,就不再让他干那些舂药炼丹的重活,而是让他到山上采集一些草药,天亮出去,采到天黑才准回来。起初李火旺还想趁着这段时间逃跑,而同样起了逃跑念头的一个师弟,在跑出去一个晚上后,第二天早上他就被丹阳子重新抓了回来。

当着所有人的面,丹阳子用他又长又硬的指甲挖开那个师弟的后颈,李火旺就看到丹阳子似乎在往外拉扯着什么。

究竟拉扯着什么呢?仔细一看好像没有任何东西。

随着丹阳子手指的拉动,师弟也挣扎得越发厉害,看起来像是癔症发作一般,整个人抽搐不已,黑色的眼仁不断地往上翻着,眼白也充满了血丝。

一根银色的细丝被拽了出来,跟蜘蛛丝一样。这根银丝的末端长着一只蠕动的蛊虫。丹阳子将那只蛊虫掐死在掌心,那个师弟也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李火旺呆愣地看着,他在想,死的人差一点就是自己了。

他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却并没有摸出什么异样,但目睹了刚才师弟的惨状,他不得不担惊受怕起来,唯恐下一个被杀掉的人就是自己。

丹阳子很乐于见到自己的徒弟有这样的反应,他满意地挥了挥拂尘,走到祭台上面开始练功了。

因死人而聚拢的同门师兄弟姐妹,又像鸟兽一样惊散开了,所有人都害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李火旺躲在人群里,满背冷汗。

从那以后李火旺再也不敢动逃跑的心思,丹阳子让他采药他就老老实实地采回来,可丹阳子不会写字,只会把那些草药画在纸上,让李火旺按着纸上的简笔画找草药,如果实在分辨不出来,就尝一尝。

尝一尝?说得轻巧。

李火旺拿到图纸的时候完全摸不着头脑,因为山上那些草药长得跟野草差不多,他压根分辨不出来。

好吧,那便尝一尝。

草药大多数都是苦的,李火旺尝不出个所以然,就全都拔回去,让丹阳子自己分辨,大不了他挨一顿打就是了,这样他也知道哪些草药找对了,哪些草药只是普通的杂草。

那天,李火旺还是一如往常地背着一个小背篓早早地走出道观。此时天还有点黑,头顶还悬着半截弯月。李火旺踩着湿漉漉的山路走到山的背阳面,这里鲜少有阳光直射,植物长得比阳面还要茂盛,空气也潮湿得多。李火旺在山林中呼吸,觉得身体里长满了苔藓。

他想找到昨天留下的标记,却意外发现地上的杂草像是被人踩过。也不一定是人,也有可能是动物,山上有很多动物,都藏在树上、草里、山洞中,李火旺不想伤害它们,也希望它们不要伤害自己。

李火旺对这一片山坡不是很熟悉,他抬头望向上面的山坡,来时走的捷径已被杂草灌木全部盖住,就算他想走回道观,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翻过山顶,再按着以前熟悉的山路走回去。

李火旺用手抓着肩上的两根编绳,他盯着自己已经被打湿的鞋尖,脚趾在鞋里动了几下。他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重新找到那一味草药,不然今天可惨了,又会被师父打。

他记得那味草药并不是贴着地面生长,而是一株一株的,枝条上还有许多小小的叶片,花苞也是一穗一穗的,但丹阳子需要的并不是它的枝叶,而是它的根茎。

李火旺一边用眼睛巡视着,一边把插在腰间的竹片拿出来。那是他自制的铲子,短短的一截,和小臂差不多长,两端都被他削过了,相对钝一些的那头用来铲土,相对尖的那头用来把草药的根茎挖出来。

他甚至偷偷地从丹阳子的拂尘上剪了一把毛下来,师兄玄阳说拂尘上的白毛是用马尾巴做的,玄阳什么都知道,李火旺不觉得他博识,只觉得他爱拍马屁,难怪知道拂尘上的毛是从马屁股上薅下来的。

李火旺将那把尾巴毛用绳子捆到一根木棍上,这样一把刷子就制成了。丹阳子却不知道自己的拂尘少了一把毛,这让李火旺有些得意。

他做这些东西并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在那黑漆漆的山洞里,他没有可以用来消遣的玩意儿。于是他动手做了不少东西,这样在外面的时候也能打消不少时间。

李火旺又捡起一根稍长一些的木棍在地上搜寻起来,这里杂草丛生,蛇虫鼠蚁也很多,当然这些东西也是要被丹阳子捉去炼丹的。

尤其是蛇,李火旺见丹阳子生吃过蛇胆,他被吓得不轻,感觉比吃人胆还要可怕。

被丹阳子扔掉的蛇身被一群徒弟捡起来当做宝贝似的煮着吃了,李火旺也分了一口。他面露难色地尝了一丝蛇肉,只觉得无比腥臭,还阵阵反胃,他抓过一把草药叶子塞进嘴里,嚼了一阵才缓过劲来。

突然,被李火旺用棍子扫到的草丛发出簌簌的响声,李火旺瞬间就顿住了,然后慢慢地蹲下来把裤腿紧了紧。若是其他动物,李火旺还可以动手制服,若是蛇,他只能保证自己被蛇咬到的时候皮肉不会被扎得太深。李火旺还不想死在这荒山野岭。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用木棍轻轻挑开了灌木枝叶,他看到一抹白色从眼前蹿了过去。李火旺顿时松了一口气,这显然不是蛇,而且看着还像是兔子一类毛茸茸的动物,不过这山间的野兔都是灰色居多,白毛的动物还比较少见。

李火旺嘬着嘴唤了两声,他不管唤什么动物用的都是这种声音,但那个白色的东西还是没有出现。就在李火旺放弃用嘬嘬声唤它出来的时候,一只白色的狐狸从树后面的草丛里走了出来。

“刚才是你?”

李火旺忍不住出声问道,他坚信有些动物是通灵性的,甚至和人一样聪明,不过能不能听懂自己说话就要另说了。这个狐狸低了低脑袋,就像人做的欠身动作一样,李火旺好奇地走上去,他手里还拿着木棍,狐狸往后退了两步,李火旺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对它造成威胁后就把木棍扔到了一边去,又把手中的竹片重新插回腰间。

“这山上居然还有狐狸。”

李火旺自言自语道,他蹲到那棵树底下,狐狸没有再往后退了,而是抬起头看着他,李火旺试探性地伸出手,然后摸了摸它的脑袋和后颈,现在这个季节刚刚立春,狐狸身上的毛还很厚,李火旺的手摸到它的脖子上,竟然被厚厚的颈毛淹没了手指。

“哇……”

李火旺忍不住将两只手都摸了上去,狐狸眯起了他的两只眼睛,弯弯的,看起来就像人笑的时候才会有的表情。

“你不会是妖怪吧?”

李火旺问道,问完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但他听年纪大一些的玄阳师兄说过,这山上的动物都碰不得,丹阳子既然能在这座山上修炼,说明这座山本身就有蹊跷。特别是狐狸这种动物,从古至今都是狐狸容易修成妖,这种妖怪不仅能够伪装成人畜无害的狐狸,还能化成普通人的模样蛊惑人心。

狐狸眯着眼睛任由李火旺来回搓揉它的脖颈,李火旺又问道:“如果你是妖怪,你能去把我师父吃了吗?他道行很高的,吃了它可以助你成仙。”

李火旺话音刚落,狐狸就把眼睛慢慢睁开了,李火旺盯着它细长眼睛里的竖瞳,忽然觉得这只狐狸没准真的听得懂人话。

这时,不远处传来逐渐靠近的脚步声,狐狸的耳朵抖了抖,还没等李火旺反应过来它就飞快地躲进了草丛里,李火旺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喊他。

“李师兄!”

李火旺转过头去,原来是孙宝禄,他也是出来采药的,不过他被安排出来采药的理由和李火旺不一样,他是因为身体虚弱又干不得重活才出来。

“李师兄,你蹲这儿做什么呢?”

孙宝禄走近问道,李火旺赶紧从地上站起来,他随便扯了个谎,说蹲在地上找草药来着。孙宝禄指了指树旁边的一棵植物,问道:“李师兄,你也在找山豆根吗?”

李火旺低下头去看孙宝禄手指的方向,原来这玩意儿叫山豆根,他刚才就是在找这个东西,自己昨天还在找到的那棵山豆根上捆了一根绳子。李火旺再仔细一瞧,在这株植物的根部竟然拴着一根细绳,而且就是他系上去的那根,李火旺忍不住去想,难道那只狐狸是故意带他过来的吗?

“啊对,这是我昨天做的记号,想着今天过来挖。”

“那我就到别的地方再找找,李师兄要跟我一起吗?”

“不了,你就挖这棵吧,等你挖完我们再一起找。”

李火旺还是很照顾自己的师弟师妹的,大家都是同门,又都在丹阳子手底下受苦,不知道哪天就会被拖去炼丹,互相帮衬着也好,而且孙宝禄的身体还不如他,每次李火旺都采完草药开始在山上瞎晃悠的时候,就看到孙宝禄还在埋头苦找,如果他不这么卖力,下一个被推进石臼里的人说不定就是他。

“谢谢李师兄!”

“嗐,大家都是师兄弟,有什么谢不谢的,不过你懂的还真多啊,连这种草叫什么名字都知道。”

孙宝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蹲下来用捡来的木棍开始挖这株草药的根茎,他一边挖一边对李火旺说:“我打小身体就不好,我娘就经常熬汤药给我喝,我就认识了不少药材。这种药叫山豆根,因为带有毒性,人不能吃多了,但少量服用可以清热解毒,我小时候口舌生疮我娘就会用山豆根的根茎为我熬煮汤药。”

李火旺只记得这种草药的模样和味道,名字是一点也不知道,他接着问道:“你说这种药有毒,那得吃多少才能够中毒啊,会死吗?”

孙宝禄有些害怕地看着李火旺,结巴道:“这……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应该要吃很多才能够中毒身亡吧……”

“哦,我没别的意思我就问问,那儿好像还有一株,我去瞧瞧。”

说罢,李火旺就站起身走了过去,他记得给丹阳子熬汤药的就是玄阳师兄,这人性格不太好,而且一直瞧不起辈分比他小的师弟师妹,尤其是李火旺,李火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儿得罪了他。但李火旺听了刚才孙宝禄的一番话,他心生一计,故意挖了很多山豆根回去,还在趁玄阳不注意,把挖回来的山豆根全部倒进了熬药的锅里。

当天晚上整个道观都听到丹阳子骂骂咧咧的声音,他把熬药的玄阳和采药的李火旺孙宝禄二人一起叫出来骂了一顿,丹阳子撩起袖子就要用拂尘抽他们三个,不过拂尘举起来还没落下去,李火旺就看到丹阳子捂着屁股往茅厕走去,蹲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玄阳和孙宝禄还直挺挺地跪在外面等着挨抽,李火旺则是看到丹阳子出来了才跪直了身子,只不过丹阳子正要重新抽他时,老脸一皱,又转身钻进了茅厕,期间进进出出了好几次,等到他终于上完茅厕时整个人都像虚脱了似的,也再没有力气惩戒他们三人。

丹阳子走后,李火旺第一个从地上站起来,他忍不住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孙宝禄像是看出了什么似的,他凑到李火旺耳边问道:“李师兄,刚才不会是.......”

有玄阳在一旁,孙宝禄不敢把话说完,但李火旺笑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只能点点头,孙宝禄却忧虑地看了一眼丹阳子离开的方向,他觉得这件事不会这么容易就揭过去的,一旁的玄阳也眯起眼睛看向笑得不能自已的李火旺。

第二天一早,李火旺就被丹阳子叫了出来,他是被玄阳硬生生从地上拽起来的,他们这些没有辈分的小徒弟都睡在山洞的角落,盖着薄薄的毯子,身上的许多淤青都是硌出来的。李火旺被扯起来后脸色很难看,他瞪了一眼玄阳,后者趾高气扬地押着他走出去,然后把他扔到了丹阳子的面前。

李火旺看着丹阳子那双生了烂疮的脚,嫌弃得直往后退,丹阳子一把就抓住了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用力扯起来,迫使李火旺盯着自己。李火旺直直地看着丹阳子那双浑浊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人被拖了进来,李火旺想转头去看,丹阳子就提着他的脑袋就往山洞的墙壁上撞去。

李火旺眼冒金星地瘫坐在地,他感觉到有热乎乎的血液顺着自己的额头流进了眼睛里,他用没有被打湿的那只眼睛看到孙宝禄惊恐地坐在地上,丹阳子正在一步一步向他靠近,而他求助似的看向了李火旺。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李火旺飞似的扑了上去,他抱住丹阳子的一条腿,大声喊道:“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师父你别杀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闻言,丹阳子停下了脚步,他把眼睛转向地上的李火旺,李火旺也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丹阳子那张又老又丑的脸笑起来说道:“你是想害死老子不成?”

“不是的师父!弟子……弟子看您前几日服用了此药后功力大涨,想必加大剂量后定能突飞猛进,所以……所以才.......”

“这么说,你小子还是故意的?”

李火旺的瞳孔震颤了两下,接着他就被丹阳子一脚踹了出去,他捂住自己的肚子咳了半天,接着就看到孙宝禄被丹阳子掐着脖子拎了起来。

“小子,昨天是你跟着他一起回来的,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孙宝禄一张面黄肌瘦的脸此时憋涨得通红,李火旺趴在地上望过去,刚才孙宝禄还在向求救,现在求救的人就变成他了。孙宝禄瞥到了李火旺投过来的目光,然后握住丹阳子那条枯树枝般的手臂吃力地点了点头。

“哼,老子暂且信你们一回。”

孙宝禄被重重地扔到地上,李火旺听到他猛烈地咳嗽起来,连忙爬过去想把他扶起来,但孙宝禄受惊似的往后一缩,他惊慌的眼神还未安定下来,甚至都不敢看向李火旺,只能用沙哑的嗓子吐出一句话:“李师兄……我们还是别走得太近比较好……”

这话一出,李火旺就知道孙宝禄的意思了,他这是觉得自己被拖累了,所以开始忌惮李火旺。李火旺咽了一口唾沫,他盯着孙宝禄那张枯瘦的侧脸,慢慢地说了一个“好”字。

之后,李火旺又舂了几天的石臼,而孙宝禄也被罚去干重活,他那样的身体撑了不到一天就倒下了。

清风观从来不养闲人,不能提供价值的废人最后的归宿都是成为药引。丹阳子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就把尚且残有一丝呼吸的孙宝禄扔进石臼里,李火旺不敢动手,他吓得连连后退。玄阳在一旁等候多时,代替他把石臼里的孙宝禄舂成了肉泥。

李火旺惊恐地看着玄阳,他手起杵落,孙宝禄那风箱般的呼吸声变成微弱惨叫,像是某种动物濒死才会发出的叫声。

血和肉泥溅到李火旺的嘴里,他跪在地上几欲呕吐,但什么也吐不出来。

丹阳子对玄阳颇为赏识,晚上让他上桌一起吃饭,李火旺却恶心得什么也吃不下,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般捣药,捣药的石杵砸到手指也感觉不到疼,他看着瘀黑的手指,突然想把整只手都砸烂。

李火旺握住石杵的手高高举起,又泄气地放下,他还是不敢。

以前还有人和他说上几句话,自从孙宝禄死后,愿意上前和他说话的人几乎没有,都怕被他拖累,落得和孙宝禄一样的下场。

李火旺没说什么,只是晚上睡得离人群更远了些,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和呼吸声,李火旺眼睛睁得比白天还亮,他已经连续几日没合上眼了,孙宝禄死时的惨状在他闭眼后就会重新浮现至脑海。他像是想到些什么,着魔似的从地上爬起来。

李火旺悄悄来到道观里最大的那个山洞,三清的石像就摆放在祭台上,石像雕刻得很粗糙,石像的面容空白一片,不知是丹阳子自己雕的,还是随手捡的。每日卯时他会带着一众弟子在石像前叩拜、诵经、唱咒,还让弟子轮流擦拭石像,李火旺也干过这活儿,他甚至想过如果把这尊石像给砸碎,岂不是要了丹阳子的老命,不过为自己的小命着想,李火旺也只能作罢。

没人知道丹阳子嘴里念叨的是什么,可看他逐渐走火入魔的样子,大抵是神仙真的显灵了。

等李火旺清醒过来时,他已经跪在了石像的正前方,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流到鼻尖,他用手抹了一把,在地上写下一个“死”字。他将额头抵到那个血字上,被血浸红的眼睛大睁着,他对三清许愿,若丹阳子能死,自己什么都愿意给。

心中默念完这句话后李火旺将眼睛紧紧闭上,他等待着三清从他身上拿走些什么,就连呼吸都忍不住发颤。眼口鼻耳、心肝脾脏,哪怕性命他都可以给,可是等待许久,山洞内静悄悄的,只有岩缝里水滴落下的滴答声,除此之外,无事发生。

李火旺的呼吸渐渐平复,他的两只手撑着冰凉的地面,又缓慢抬起脑袋,他用血红的眼睛去看上方的三清石像。

石像静静矗立着,没有五官的面孔看起来生硬又冰冷。

李火旺咬紧牙关,在心底骂了一句,他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实在可笑,骂完之后觉得不够过瘾,又抬起腿踹了石像一脚。

在干了几天的重活后,丹阳子又派李火旺到山上采集草药。有了前一次教训的李火旺表面上变得老实许多,他会在上午尽快把草药采集完,再利用一下午的时间偷偷在山的背阴面修炼功法。这里人少,没人来打搅他,他也发现这山上的走兽都比较亲人,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一天,李火旺中午吃过午饭就躺在树下准备小憩一会儿,像往常一样他会把特意剩下来的白面饼子掰碎放在一旁,用一张大树叶垫在底下。有时他醒来就能看见一些小鸟落在树叶上啄饼渣吃,有时又会是松鼠,或者是带着一串小猪的野猪。

但这一天李火旺睡的时间不像往常那么久,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便缓缓睁开睁眼睛。一只白色的狐狸蹲坐在李火旺的面前静静地盯着他。

李火旺揉了揉眼睛,只见那只狐狸眯起双眼,好像在笑一样。

李火旺开口道:“你又来了?”

狐狸没有回答,当然李火旺也不指望它能开口说话。

他从地上爬起来,看到摆放在叶子上的白面饼丝毫未动,他猜这个狐狸应该在这儿待了一会儿,比它弱小的动物都不敢上前,也不敢吃他剩下来的干粮。

“你吃吗?”

李火旺捧着那片树叶凑过去,狐狸低下头嗅了几下,然后摇了摇头。李火旺心中一喜,原来这狐狸真的能听懂他说话。

“那你吃什么?吃肉吗?还是吃人?”

不知为何,李火旺总觉得自己在这只狐狸的脸上看到为难的神色。

他把树叶放到一边,撸起袖子,露出满是淤青和伤痕的胳膊,又将胳膊凑到狐狸的嘴边,并说道:“你其实就是妖怪吧,这样,我给你吃一条我的胳膊,你帮我把师父杀了,如何?”

狐狸抬起前脚轻轻地把李火旺的手臂推回去,李火旺顿时就急了,忙说道:“是不是我胳膊肉太少了,不够你吃,那我把腿上的肉割下来给你。”

说罢,李火旺就抽出一把小刀,又将裤腿挽上来,露出同样细瘦的小腿肚。眼看着刀尖就要刺入皮肉,那只狐狸在伸出前掌的同时,身上的兽态也尽数褪去,幻化成一个人的模样。

片刻过后,一只纤长的手抵住了李火旺握刀的那只手。

他愣怔地抬头,只看到一个身着白衣的书生半跪在自己面前。

“如果有小生能够帮忙的地方,李兄尽管开口,小生尽力而为便是,还请李兄切勿伤害自己。”

李火旺身形一顿,心里却在想,他怎么会知道我姓李?

随即他又想到初次遇到狐狸的那天,孙宝禄叫了自己好几次“李师兄”,也许它就躲在草丛里偷听了他们二人的对话,所以才会知道他的姓氏。

“你……你就是刚才那只狐狸?”

这书生莞尔一笑,便是默认了。

“那你可有名字?”

“诸葛渊。”

李火旺心想,还是一个文绉绉的名字,难不成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

诸葛渊像是看透了李火旺的想法,答道:“小生无父无母,修炼成人形后才给自己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哦……那你会识字吗?”

诸葛渊谦虚道:“略知一二。”

“那你能教我写一下我的名字吗?”

李火旺的这个恳求让诸葛渊感到有些奇怪,不过他还是拾起地上的一根细枝。

“敢问李兄遵命大名?”

“李火旺,火就是烧的那个火,旺就是火烧得很旺的那个旺。”

李火旺的这个回答让诸葛渊忍不住笑了一下,不过他大概明白了李火旺的意思,然后挽起袖口在地上缓缓写出三个字:李火旺。

“原来我的名字是这么写的,也不是很难啊。”

“李兄从未写过自己的名字?”

“啊,我不知道怎么写,也没人教我。”

“原来如此,李兄的名字通俗易懂,而且带了火这个字,火能照明,亦能燃烧,是个好寓意。”

“是吗?我都不知道。”

诸葛渊将树枝递给李火旺,李火旺又模仿地上的笔迹一笔一画地写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不过比起“写”,他更像是在“画”。三个字的笔画像树枝一样拼在一起,歪歪扭扭的,怎么看都不像是字,更别说诸葛渊写的字就在他的字旁边,这么一对比更显得天壤之别。

“那你的名字又是怎么写的?”

诸葛渊重新捡起一根比较细的树枝在地上写起来,李火旺看着看着就皱起了眉头。

诸葛渊放下手腕,侧脸道:“李兄何故皱眉?”

“你的名字好复杂,我都看不清了。”

诸葛渊笑道:“是有点复杂,不过在纸上写会看得比较清楚。”

“你还会用毛笔写字?”

“会一点。”

李火旺只知道毛笔很不好握,丹阳子倒是有两支毛笔,但他都是让玄阳帮自己誊抄炼丹药方,他自己则用烧出来的煤炭在山洞的墙壁上写字,写出来东西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用毛笔写字则更难,他看玄阳握笔握得轻松,自己偷偷模仿他握笔时才知道想要用五根手指握住一支笔有多么难。

“好奇怪。”

李火旺突然说道。

“什么?”

“你不是妖怪吗,你怎么会写字?”

李火旺不解道。

“这……小生也不是生来就会写字。”

“难道有人教你吗?”

李火旺颇感好奇地歪头盯着诸葛渊,他在想怎么一个妖怪会的东西都比自己多。

“小生还是小妖时偶尔会在山里见到那些进京赶考的书生,便一路跟随他们的脚步到了都城,那时小生还不知道什么是学堂,什么叫读书,听了几个月的墙角,学他们写字,大约知道了人和妖的不同。”

“有什么不同?”李火旺反问道,“你和我不是一样的吗?你甚至比我还厉害。”

李火旺把诸葛渊握着树枝的那只手翻开,又把自己的手也摊开,他发现诸葛渊的手白皙且细长,但自己因为经常用手做一些粗活,所以手掌心全是伤口和泥土。

“李兄要看吗?小生的真容。”

“刚刚那只狐狸不就是你本来的样子?”

“也可以这么说,不过那是我尚未修炼成妖时的模样,现在小生已无法回到过去,不管是狐还是人皆是小生的幻术。”

“那你现在是什么样的?”

诸葛渊微微一笑,他用一只手盖住另一只手,在盖住的那只手拿开后李火旺看到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但他一抬头看到的还是诸葛渊人形的模样。

“哇,你————”

李火旺掀开诸葛渊的袖口,发现原本应该是手臂的地方都覆盖了一层毛茸茸的兽皮。

“很可怕吗?”

诸葛渊轻轻拂过那只兽爪,再拿开时又恢复成人手的模样。

“不……很神奇。”

诸葛渊将李火旺受伤的那两只手翻过来,像变戏法一样用袖子盖上去,他的指尖在李火旺的掌心轻点了两下,李火旺只觉得原本长着细小伤口的手心忽然像被蚂蚁细细地啃食着,等诸葛渊把袖子拿开,他惊奇地发现他的手又变得完好如初。

“你是怎么做到的?”

李火旺站起来把手举到眼前反复看着手心和手背,而诸葛渊笑道:“妖术。”

“那我能学吗?我也想和你一样变成妖怪。”

诸葛渊从袖子里拿出一把折扇,啪地一声抖开,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天生我才”。他没有急着回答李火旺的请求,转而问道:“李兄可是那清风观的弟子?”

李火旺听到“清风观”这三个字后慢慢把手放了下来,不承想自己所在的道观连山上的妖怪都知道了。他看诸葛渊摇着扇子的模样也不像是要找自己的麻烦,便答道:“是,怎么了,我师父是不是得罪过你们。”

这个“你们”指的是像诸葛渊这一类的妖怪。

“那倒没有,不过看样子也快了,你师父好像在寻求成仙的丹药,近日小生发现山里的无辜小兽遭到了杀害,估计很快就会殃及我们。”

“这山上除了你还有其他妖怪?”

诸葛渊收起扇子抵在自己的下巴上,思考了一会儿才说道:“这是自然。”

“那你们是不是要把我师父杀了,还是说整个清风观都要……”

李火旺还想说自己的那些师兄弟师姐妹都不是坏人,他们也是被丹阳子抓到这里来的,而且他也看得出来,这个叫诸葛渊的狐妖很厉害,甚至比丹阳子还要厉害。如果他想杀掉一个丹阳子可以说是易如反掌的事,就更别说清风观里的其他人了。可李火旺的那些同门要么被丹阳子卸掉了手脚,要么本身就有残疾,像诸葛渊这样的妖怪想要杀死他们,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李兄多虑了,听小生一句劝,你那师父命不久矣,似乎还会牵连到你的同门,若李兄信得过小生,就尽快离开这座山吧。”

李火旺愣怔地看着诸葛渊,似乎在消化他刚才那番话的意思,而诸葛渊微微欠身,接着收起折扇,他要离开了。

“诶你等等。”

诸葛渊停下了脚步,转身就看到李火旺追了上来。

“你能教我妖术吗,你好像很厉害,我想学点什么。”

诸葛渊眼睛眯起来,笑着说道:“妖术恐怕是不能学,你我并非同类,强行习得妖术恐损伤筋脉。”

李火旺脸上的神情渐渐低落下去,诸葛渊接着说道:“不过小生可以教你一些别的,不如这样,小生每日未时会来找你,如何?”

“未时是何时?”

“就是现在。”

“哦……但是你又怎么知道我在哪里……”

“小生自有办法,李兄且放心吧。”

“那……谢谢你,诸葛兄。”

“小事,都是小事,若李兄没别的话要说,小生就先走了。”

李火旺点点头,就看到诸葛渊的身形一矮,他都没看清他是怎么缩小的,只见一只白色的狐狸飞快地钻进草丛里,杂草一阵摇动过后,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第三回

走了许久,李火旺在一棵树下坐着休息,他觉得有些累,也许是这座山太邪门,也许是他连夜奔波,还未来得及休息就上山的缘故。

他需要休息片刻,打个盹儿就好。

李火旺缓缓闭上眼睛,一位书生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面前,他低下头静静地凝视着李火旺,然后举起手似乎要从他身体里拿走些什么。

半梦半醒间的李火旺猛地睁开眼睛,只见脚边蹲坐着一只白毛狐狸。

李火旺大喜,他连忙凑到那只狐狸的面前,左右来回端详,狐狸眯起眼睛,脑袋随着李火旺的视线而转动。

“不对。”

狐狸偏了偏脑袋,似在疑惑他这句话。

李火旺又说道:“不,你不是。”

狐狸用后腿挠了挠颈毛,然后又坐得直直的。李火旺坐回去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改口道:“你特意来找我的?”

狐狸没有任何动作,依旧眯着眼睛。

“你认识我?”

狐狸沉默。

“算了。”

李火旺向后一倒,抱着剑闭上眼睛,他准备再睡一会儿。

“嗯?”

李火旺又睁开眼,因为有东西正在扒拉他的袖子。是狐狸。

狐狸转身往山上走,李火旺起身后却迟迟未动,他抬头往上看,狐狸也转头看向他。狐狸像人一样偏了偏头,示意李火旺跟上。

它是妖怪,但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妖怪。

李火旺很快做出判断,剑也一直握在手中。

一狐一人,一前一后,一直走到夜晚。

途中,李火旺点燃五张符纸照明,身上的符纸所剩无几,狐狸一如既往地在前面带路。现在他决定停下脚步,在此处露宿一晚。

“喂,别走了,我需要休息。”

李火旺对着漆黑的前路喊道,寂静的山路无人回应,李火旺背靠一棵大树,用剑撑着身体缓缓坐下。

夜深以后他一直听着狐狸的脚步声赶路,几乎看不见它的身影,李火旺也不敢肯定它是否就这样消失了。

未过多时,狐狸重新走到李火旺的眼前。

它盯着李火旺的脸,又偏了偏头。

“我需要休息。”

李火旺不耐烦地说道。狐狸看着他一动也不动,他只好将语气缓和下来说道:“天太黑了,我看不见路,符纸也快烧完了。”

狐狸依旧沉默,李火旺将手中的剑放到一旁,狐狸警惕地看他一眼。

“其实你是妖怪对吧?”

狐狸沉默许久,接着像李火旺曾经目睹过的一样,以肉眼可见的变化褪去皮毛,身上的骨头、皮肉也快速发生着畸变,最后幻化成书生模样。而这个书生李火旺也并不陌生,正是他在茶铺见过的那人。

“竟然是你?”

李火旺感到有些吃惊,以及一些微妙的诡异感。

“正是。”

“狐祟也是你闹出来的?”

“不,我和你一样,我也是来找他的。”

“谁?”

李火旺警惕问道。

书生莞尔一笑,他看出李火旺在明知故问。

“好歹你们是旧相识,这么快就忘了吗?”

李火旺握紧的拳头松懈下来,眼睛也垂到一边,他看着书生坠到地上的衣摆,不免想到最后一次与诸葛渊相见时的情形。

“他还好吗?”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但愿他还活着吧。”

书生轻笑道,李火旺却抬起头古怪地看着他。

“你是他什么人?你们长得如此相像,难不成是亲兄弟?”

“按照你们凡人的说法,我和他的确是兄弟,不过我们从未以兄弟相称。”

李火旺拧紧眉头,似在揣摩书生话语里的意思,他以前可从未听诸葛渊提起过他还有个兄弟。

“你一时之间觉得难以相信也好,且听鄙人细细道来。”

“既然是手足,你为何不知道他的下落?”

李火旺突然发问,书生被打断也不恼,他说道:“说来话长,耳玖兄先别着急,鄙人自会一一告知于你,不过此处湿气太重,还请随我过来。”

像是知道此刻的李火旺已经相当不耐烦,书生的语气故意缓和许多,他说道:“前方有一座庙,在那里歇息吧。”

“这里什么时候有的庙?”

“几年前修建的,还未竣工就荒废了。”

“难不成这儿还有什么要拜的神仙?”

“兴许是有的。”

“那怎么又荒废了?”

“也许是信奉的人都死光了。”

书生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仿佛人命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

李火旺看了一眼飘浮在空中的符纸,那快要燃尽的符纸不知怎的一直燃不到尽头,而书生又重新化作狐狸的模样往前走去,随着他的步子,符纸也缓慢跟了过去。目睹此景的李火旺只在心中思考,他在想,这狐狸的道行有多深,他只见识过诸葛渊的本事,而这青衣书生又自称是他的兄弟,不管是真是假,他都需要谨慎行事。

李火旺将铜钱剑握紧在手中跟了上去,他没有跟得很近,却也不敢落后太远。燃烧着的符纸就漂浮在他和狐狸之间,若落得太后,那微弱的光源恐怕不足以支撑他走到寺庙,这座山又极为诡异,比起那些潜藏在暗中的妖物邪祟,李火旺还是觉得跟紧狐狸比较好。

“到了。”

狐狸变回青衣书生站到无名寺庙的台阶上,他轻轻抬手,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灰尘浮荡,像是许久没人驻足过,李火旺举起袖子扇了两下,不过这样也于事无补,只好抬起手臂挡住口鼻来阻止灰尘的飘散。

“这座寺庙至今无人修缮,还请耳玖兄见谅。”

书生又施展法术将所有窗户全部打开,一股大风凭空刮起,木窗被刮得摇摇欲坠,但空气却清新了许多。

走进寺庙后,书生又凭空点燃残烛,李火旺四处张望,没发现有什么蹊跷之处,这就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寺庙。

“你经常来这儿?”

听这书生的语气,他似乎在这里待过一段时日。

“为追寻长兄的下落,鄙人已过来多时了。”

“那你为何还让我别到山上来?莫非你知道些什么?”

书生轻笑一声,“阁下是道士,鄙人的兄长又是邪祟,那么鄙人阻拦你上山,在阁下看来很难理解吗?还是说,阁下并非想除掉鄙人的兄长?只为探寻他的下落,看看他是否还活着?”

李火旺哑然,他差点忘了自己的身份在外人看来就是除妖杀魔的监天司走狗,书生误会他的来意也是情有可原。思及此处,李火旺卸下了防备,他将铜钱剑放置地上,又用脚将蒲团踢到剑旁,再坐上去。

他掏出水壶喝了一口,书生见他收敛了敌对的气息,也跟着坐到对面的蒲团上,不过他这人爱好干净,先是将下裳衣摆提起,再盘膝坐下,最后还将身前的衣料理好。李火旺斜着眼睛看他,尽管他的言行举止都算得上彬彬有礼,可还是给他一种别扭之感,而李火旺也忍不住将他和诸葛渊对比看待,总觉得诸葛渊要落落大方一些,不像他这么刻意。

硬要说的话,眼前这人更像是在有意地模仿凡人的一言一行。

不过这不是李火旺想要纠结的点,他放下水壶说道:“你叫什么?”

书生打开折扇轻轻摇着,微笑道:“清旺来。”

“这是你的名字?也太不像人名了,不过你怎么不姓诸葛?”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诸葛渊那样修炼成人,还有闲情逸致取个像样的名字。”

“你这不是修成人了吗?你要是对别人说你叫清旺来,他们只会以为你姓清,多怪。”

“难道阁下也姓耳?”

李火旺被噎了一下,随即道:“那倒不是,真名不便告知于人时便会用这个称号。”

“既然耳玖道长是如此,那鄙人也是如此。”

“算了,清旺来就清旺来,你爱叫啥就叫啥吧。”

书生哼笑出声,“阁下要是愿意,称呼鄙人为诸葛渊也行。”

李火旺还是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没这癖好。”

清旺来眯起眼睛,轻扇纸扇的手也停顿下来,他说道:“妖怪的规矩可没有凡人那么多,名字而已,不过是个称号。”

李火旺懒得搭理,正好他也有些困了,于是躺下后将蒲团挪到一边枕了上去。清旺来还是端坐在他的身后,他问道:“就不怕我半夜吃了你?”

“你可以试试。”

李火旺举了举手中的铜钱剑,他怀中还有一把紫穗剑,尽管不知道清旺来的道行如何,但他对于自己的实力也不至于一点把握也没有。

“对了,若真能找到诸葛渊,我不会把他怎么样,所以明天还请你协助我。”

“这就是阁下求人的态度?”

清旺来好笑道。

“我没有求你,只是你也在找他,刚好我的目的和你一样,如果你只是想把我杀掉,你在路上就可以动手了,不用费尽心思把我引到这儿来。”

“或许我是想等你入梦后再将你除掉呢?”

“那你快点动手吧,我困了。”

李火旺打了一个哈欠,将铜钱剑往怀里拢了拢,不久便传来匀顺的呼吸。

清旺来静静地凝视着背对着他躺下的李火旺,他将折扇合拢站起身,尽管动作细微,可他还是注意到李火旺握剑的手瞬间绷紧。清旺来笑着眯起眼睛,寺庙内烛火摇曳,他缓步走到门口,安静的空间响起他的声音。

“明日我再来。”

可是并没有人回答他,李火旺的身体随着呼吸缓缓起伏着。

清旺来轻轻将门推开,墙壁上的光影也迅速发生着变化,属于清旺来的影子坍缩成一团,最后变成一只狐狸走出门外。

在他离开后,李火旺握剑的那只手才松懈下来。在清旺来起身的那一瞬间,他还以为这人终于本性暴露要来杀他了,但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做。

李火旺换了一个方向面对着寺庙大门,他盯着漆黑的门缝盯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地昏睡了过去。

在他失去意识后不久,寺庙内的烛火悉数熄灭,一只狐狸眼睛从门缝中睁开,他的眼睛在微弱的月光下亮得就像一颗浅绿色的荧光珠子一样,诡异又瘆人。

当天夜里,李火旺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他梦到自己被邪祟缠身,梦境中青烟缭绕,而那些青烟又逐渐变为实体,他像是被那团青烟长大嘴巴吞了进去,他在梦中感到无比湿黏,周遭的一切既昏暗又闷热,而他找不到出路,也不知身在何处。

就在他快要被热昏头时,一袭白衣向他靠近,他提着白纸做的灯笼,上面写着一个墨黑的“奠”字。那是诸葛渊,可无论李火旺怎么看,那张脸都模糊不清。

“李兄。”

无脸的诸葛渊喊出的声音在灼热的空间里荡出了回声。

“李兄。”

诸葛渊从头顶开始融化,像蜡烛一样一点一点地化作蜡泪。

“李兄。”

诸葛渊的头颅已经融化殆尽,脖子以下的躯体也逐渐被流淌下来的蜡泪吞噬。

“诸葛兄!”

李火旺拼尽全力想伸手过去,可无论如何也够不到近在咫尺的诸葛渊,李火旺眼看着伸出的手臂和红袍一起融化成红色的蜡泪,低头才发现自己深陷泥泞。李火旺身下的红色蜡泪已经堆积到半腰,再抬头时诸葛渊已经只剩下一根白色的脊骨立在蜡泪之中,好似一根烛芯。

李火旺从梦中惊醒,他满头是汗,整张脸都是湿的,贴身的衣物也变得潮湿无比。他看了一眼跌在身侧的铜钱剑,难怪他会做如此怪异的噩梦,原来是护身的剑脱手了。李火旺撑着额头调匀呼吸,缓过神后才从地上爬起。

他拾起铜钱剑背到身上,推门走出去就发现清旺来早已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他不疾不徐地扇着扇子,抬起头看看天,又望望屋檐上停靠的鸟雀,看样子是等候多时了。

“昨晚睡得不好吗?”

李火旺的发丝还黏在脸上,而他脸色阴沉,一看就知道睡得并不安生。他斜了清旺来一眼,仿佛把“明知故问”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这地方太邪门了,你晚上还是不要到处跑比较好。”

李火旺下意识说道,说完他才想到清旺来也是个妖怪,上山如同回家,待邪物如同亲友,所以李火旺有些后悔说了刚才那句话,清旺来肯定要笑话他了。

果不其然,清旺来用扇子遮住下半张脸笑道:“那今晚还请耳玖兄多担待。”

他的话语中透露出暧昧,李火旺装作没听懂他话里有话,可他是知道的,妖怪多假以美色示人,再步步引诱落入陷阱,最后拆吃入腹。可李火旺没有这些心思,他对男色也提不起兴趣,就怕清旺来别有深意,就算是拿他打趣,他也不想多做理会。

李火旺无视掉清旺来的话语,走下台阶对他说道:“你昨天不是说要告诉我一些事吗?在路上说吧,就当个消遣。”

清旺来跟着走下来,他说道:“可以,不过你要怎么找寻他的下落?”

“既然你与诸葛渊同为兄弟,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哦?”

清旺来停下脚步,只因他看到李火旺转过身向他走来,李火旺一手抓起清旺来的手腕,眨眼间就抽出匕首在他的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若不是他一直低着头,不然他一定会看到清旺来的眼神暗了几分。

李火旺用手接住滴下来的鲜血,他看到血液在掌心中渗出纹路,渐渐地,他皱起眉头。

“奇怪……”

李火旺低声说道,清旺来挑了挑眉毛。

“怎么?”

“不,没什么,我大概知道方向了,跟我走吧。”

李火旺收起匕首,清旺来看着被割开的伤口,渗血的口子逐渐愈合,变得完好无损。

第四回

在路上,清旺来讲述了他和诸葛渊的过往,好在他讲得比较简洁,李火旺大概也能听懂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从中他也知道了尽管清旺来和诸葛渊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或者说,妖。

诸葛渊和清旺来的故事要从很久之前说起,李火旺便问:“很久是有多久?”

清旺来眼睛一眯,说道:“那时你还未出生,这山上也并没有什么清风观。”

如此一来,李火旺便理解了他所说的“很久很久”是什么意思,他点头,示意清旺来接着说下去。

清旺来轻咳一声,重新整理被李火旺打断的思绪,接着往下说。

就像诸葛渊所说的,那座山是进京赶考的必经之路,那时的诸葛渊还没有名字,他就像山上的所有蛇鼠虫蚁一样,每天依照着本能在山中游走,而清旺来也同他一样,两只极为相像的狐狸为一母同胎,可他们却没有凡人的亲缘观念,就更不用说兄友弟恭了。

李火旺又起疑惑,他打断问道:“既然如此,你怎么称呼他为兄长?难道你们的母亲告诉了你们谁生得早,谁生得晚?”

清旺来叹出一声鼻息,解释道:“这正是鄙人接下来要说的,难道没人教过耳玖兄听人说话时不要打断对方吗?”

“哦,还真没有,我师父死得早,我也没有爹妈。”

“那还真是得罪了。”

李火旺挥挥手,示意他继续。

清旺来说道,待他们能独自狩猎时便从母亲身边离开,这山上所有动物皆是如此,而他和诸葛渊也是在各自长大后就分别了。

清旺来对于化妖之前的记忆很少,按他的说法就是那时并未开智,所记之事少之又少,印象里记得最清楚的竟是生肉的滋味。说到这里时,李火旺鄙夷地看他一眼,清旺来并不在意,他用扇子掩嘴微笑,他其实少说了一句,如果食生肉是尚未开化的野兽才会做的,那么他现在也未能免俗,至少他和李火旺记忆中那个言行举止与凡人无异的诸葛渊相差甚远。

与诸葛渊分别后的清旺来独自在山上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具体有多久他也记不清了,也许只是短短几年,也许是十几年,又或者是几十年上百年,他活得时间太久,早已忘记该怎么计算时间的流逝。而诸葛渊再出现在他眼前时已变成人的模样,他找到母亲生活过的地方,那里早已没了母亲的身影。

诸葛渊的出现就像是带着某种预兆,清旺来罕见地回到他们共同生活过的那个地方,他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是一棵老树,在靠近树根的地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树洞,沿着树洞钻进去就是一个完整的地穴。清旺来蹲坐在树洞外边,他嗅不到一丝活物的气息,母亲的味道也早已散去,所以他不打算散去,他只是想看看眼前这个人究竟想做什么。他看起来并无敌意,清旺来也并不惧怕。

兽类无法像人一样拥有更加复杂的情感,比如喜怒哀惧里的“喜”和“哀”,但面临更加强大的对手时也会感到天然的惧怕,但清旺来并没有这种情感,在化妖前没有,化妖后更是无法体会,不过他善于洞察,大概明白凡人的喜怒哀惧会以什么样的神情或行为展现出来。

比如现在,他迟迟没有讲到要紧部分,李火旺微皱眉头,明显是听得不耐烦了。话又说远了。

清旺来毫无波澜地看着眼前的书生化作和他一样的狐狸,这时他才回过神来,原来这是诸葛渊。

“冥冥之中我感觉到一些细微的变化,我想应该是母亲离开了。”

那时的清旺来居然能够听懂诸葛渊说出的话语,或许这和他们的血缘有关,只见诸葛渊钻入洞中,他叼着一副白骨走出来,清旺来低头一看,又凑上去闻闻,被泥土沁得有些发黄的骨头上散发着微弱的气息,是母亲的气息。

母亲死了。

诸葛渊化作人形连声叹息,虽然生母是以兽形养育,可他习得了凡人的十情八苦,所以哪怕是并无亲情的母亲,他也感到惋惜。

之后,诸葛渊将白骨就近埋入土中,并与清旺来约好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来替母亲扫墓。

清旺来静静看着,他想,原来这就是人。

也就在那时他产生了开蒙的意识,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在嗅到骨头上那股熟悉的气味时,他竟然有些作呕。

诸葛渊因母亲的离去而感到哀痛,尽管她的死再寻常不过。这山上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会死,但那股死的气息让清旺来感到了恶心。他见过死尸的样子,膨胀腐烂的尸体上覆盖着厚厚的驱虫,他不想死,也不想自己被啃得只剩下一副白骨。

于是他问诸葛渊:“你变成这样还会死吗?”

诸葛渊低下头,这个俯视的视线头一次让清旺来感到不舒服,他像是被踩到了脚底。

“这……我也无法得知,或许会比凡人活得更久一些。”

“如何才能变成人?”

“先模仿。”

“模仿?”

“模仿人的一举一动。”

“正是。”

“你模仿了谁?”

“很多人,过路的人,山下的人,书院的人,每个人都不同,又大都相同。”

“这么多人,该怎么模仿?”

“随心而发,悟出人的本心便能成人。”

清旺来有些想笑,他觉得诸葛渊变得不太正常了,可他又实在想变成人。

“那你现在已经变成人了?”

“还差一点。”

“什么?”

“这一点我还没有悟到。”

“行了,我知道了。”

说罢,清旺来便离开了。

第五回

如同诸葛渊说的那样,每年的同一天,他和清旺来都会在原来的那棵树下替母亲扫去坟头的落叶,诸葛渊会带一些人间的瓜果,清旺来两手空空,不过有所变化的是,他依照着诸葛渊的模样将自己也化成了差不多的模样,偶尔还能骗一骗这山上过路的樵夫和书生。

仅仅过去几十年的时间,他的造化就追赶上了诸葛渊,而他也明白自己根本不能变得像人一样,像他们这种存在,称之为妖怪更合适。诸葛渊说他只是空有躯壳,并无本心,所以难成完人。

清旺来不与他争辩,他不似诸葛渊,凡事都要与人争出个一二来,他曾看到诸葛渊在山下的集市与人辩论,只因卖他茶水的店家看他书生气重,以为好欺负,便多收他二文钱,被诸葛渊发现后又折回去要找人说理,最后店家被唠叨个没完,掏出那多收的二文钱要塞给他,哪想诸葛渊不仅没收,还多拿出二文钱拍到店家面前,称这二文钱是他拿来叩问良心的,店家愣了两秒,随即发笑,看诸葛渊气冲冲地走后又把多余的四文钱收进囊中,并摇头侃道:“真遇着书呆子了。”

待诸葛渊走后,清旺来跟了过去,他不作任何评价,只是觉得好笑,诸葛渊知道他笑中的含义,但却不提及刚才的事,反而问道:“你怎么也下山来了?”

清旺来呵呵笑道:“来看看人是什么样子,现在见识到了。”

诸葛渊听出他在讥讽自己,在旁的人眼里,他与执拗的傻子无异,就连清旺来也不例外,不过他并不恼,反而朗声道:“天地公道自在吾心,今日我施以小钱让他懂得‘公正’二字,不算亏。”

清旺来依旧是笑,然后幽幽吐出两个字,“但愿。”

日子一天天过去,山下的光景日新月异,山上的光景倒是日复一日的相同,有时他一觉醒来才发现新的朝代已更替,而诸葛渊却闲不下来,他四处游历,饱览群书,当过求学秀才,做过教书先生,也有过红尘知己,不过这些人事在无尽的寿命面前似乎都算不了什么,渺小得如同一粒尘沙。最后诸葛渊又回到这深山中。

清旺来问他为何,他只说也许做一只尚未开化的兽远比做人幸福。清旺来又笑了,这可不是诸葛渊的作风,当初他可是铁了心要做人,做一个完人,尽管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清旺来自然不解其中的深意,他也不愿去了解诸葛渊心中到底经历了怎样的顿悟,才使得他从山中离开,又归于山中。

也许和诸葛渊有关,山里的妖怪多了起来,他们多受到诸葛渊的帮助,很少有人能伤及到他们,而他们也几乎不会主动出手伤人。山里的小妖小怪都说诸葛渊像是山神一样的存在,只有清旺来明白他那是见了谁都想帮帮,就连凡人也不例外。

李火旺就是其中之一。

清旺来讲述的诸葛渊的过往和李火旺了解到的差不多,诸葛渊爱唠叨,山中的妖怪大多都听腻了他讲的那些故事,但李火旺仅有的记忆都在那座深山上,所以他也乐意听诸葛渊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这些故事大多是诸葛渊的亲身经历,也就是在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过往的时候,李火旺才意识到诸葛渊眼中的世界要丰富得多。

只是他不太应答,诸葛渊总以为他走神,其实李火旺听得很认真,他一边用折下来的草根编笼子,一边听诸葛渊在耳旁不停地讲故事。直到傍晚,他采好草药,手里也多了好几个笼子,每个笼子里都有一只拇指粗细的牵牛虫,他把这些虫连带着草笼送给诸葛渊,诸葛渊还问他送这些做什么,李火旺答道:“狐狸不是吃虫子的吗,这些虫子都给你吃,你说了太久的话,难道不饿吗?”

诸葛渊尴尬一笑,年纪尚小的李火旺说话向来直白,而且丝毫不觉得话语中有得罪的地方,反倒让他感到面上有些发热。诸葛渊清了清嗓子重新说道:“小生虽为妖怪,可脱离兽形太久,这野兽的习性……大抵都忘记了。”

“是吗?那你都吃些什么,还是说你们妖怪都不用吃东西的?”

“食色,性也,既然小生过去想成为人,自然无法免俗,可活的时日久了,也就觉得这些不过是身外之物,有些东西比口腹之欲更加难得。”

李火旺似懂非懂地点头,诸葛渊看他好奇的模样顿时倍感欣慰,他将那些装着虫子的草笼收了起来,甚至还别在腰上。

诸葛渊说他去过一个叫青丘的国家,那里有大片的草地,神奇的是地上并没有很多虫子,一眼望去净是绿油油的一片,野草鲜嫩,牛羊成群,那里的人住在低矮的圆顶房子里,吃食也与这里不同。于是他化回原形,在月夜下奔跑,跑累了就躺进草里歇息,清晨的露水很凉,空气却格外清新,像是嚼了一大片野薄荷。

青丘的蓝天也很低矮,那里的草原大概有天那么广阔,就是在天与地之间,诸葛渊从未觉得自己有如此渺小,他被苍穹俯视,又被地母托在手里,就像将一粒尘土丢进沙海。

后来李火旺在追寻诸葛渊下落的时候也同样去过青丘,那时他还以为诸葛渊只是夸大其词,当他真正抵达一望无际的原野时,他才知道诸葛渊没有撒谎,他对青丘的每一句形容与描述都恰如其分。

天是那么蓝和低,在此之前他见到的他天空只有被树叶树枝遮挡的份,但是青丘的蓝天广阔低矮得像是要把人吞进去。他的视线看不到草原的边际,却体会到了诸葛渊所说的那种渺小。尽管诸葛渊没有说他为何会再次回到四齐,但李火旺好像或多或少能悟出一点缘由。

对于清旺来的不解,他哼笑一声,似在讥讽。

“为何发笑?”

清旺来问道,李火旺又摇摇头,并反问道:“难不成在诸葛渊云游四方的时候,你一直在山上待着,就没想过出去看看,我的意思是,既然你都是妖怪了,还担心浪费时间不成?”

清旺来眼睛微眯,笑道:“鄙人了解外界的方式并不像他那般愚笨,只有人才会一步一步去感知,妖怪不会,神仙也不会。”

“那你是怎么……”

李火旺其实想问的是他看起来并不像不学无术的样子,尽管他身上的气质有点邪门,但好歹也是一副书生打扮,若内里真是个乡野屠夫,想扮出一副读书人做派,恐怕比登天还难。

“鄙人自然有自己的法子。”

至于是怎样的法子,清旺来没有阐明,而是接着往下说刚才说到一半的故事。

故事也是从这里和李火旺有关。

第六回

在诸葛渊周游列国的时候,山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道观,道观的主人是个疯癫道人,头发胡子花白,门下的弟子也都是些缺胳膊少腿的童男童女,清旺来并没有多加干涉,只是偶尔会看到连血带肉的幼小尸骨被丢到后山,吸引了一片以腐肉为食的小妖小怪。

清旺来立刻明白,这老道士在练就邪门歪道,而他叩拜的神仙就叫三清,清旺来名字里的“清”便由此得来。

“你偷别人的脸就算了,你还偷神仙的名字?”

李火旺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旺”字,不过这个他先按下不表,毕竟他在以前根本就不认识什么清旺来,他只认识诸葛渊,而且他也不觉得就是诸葛渊告诉的,或许其中还另有蹊跷。

“怎么?一个代称而已,难道你们凡人对此还有什么忌讳不成?”

并非李火旺有所忌讳,而是这三清是丹阳子信奉的神仙,李火旺总觉得丹阳子的走火入魔与三清脱不了干系。还有一个让他感到不适的地方是,在李火旺刚刚被掳进道观时,还并未有残害同门的事情发生,丹阳子只是奴役他们舂药炼丹,藏在后颈的巫蛊之术也是丹阳子后来施加的。

那些被用作药引的同门师兄弟姐妹,除了被舂成肉泥,也会被放逐到后山,说是供奉三清。若三清接受了祭品,丹阳子的道行就会随之增加,到那时天上的太极之门会缓慢开启,一道玉梯会从云层之中降落,将他接引上去,之后他便会得道成仙,位列仙班。

可李火旺到后山采药时从未见到有什么残尸余骸,那些弟子都完好无损地从后山回来,就像李火旺那样,也许是那几个师兄又在哄骗恐吓他们。丹阳子也并未因此成仙,反而癔症加重,死在他手底下的徒弟也越来越多,大师兄玄阳说那是三清托梦显灵,告诉他只要继续供奉,离他得道升天就不远了。

按三清的意思,若童男童女不够杀,这山上还有精怪还有邪祟,一只小妖抵十个童子,而一只精怪能抵百只童子。

“那三清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火旺低语道,清旺来一挑眉毛,“哦?这也是诸葛渊对你说的?”

“你和他不是兄弟吗,这你都不知道?那这山上的妖怪之前遭到大肆屠杀你总该知道吧?”

“呵呵……自古以来都有像你这样的人以杀妖来换俸禄,你不就是因为这个才来的吗?现在又说什么三不三清的,你们凡人还真能粉饰太平。”

李火旺颇感无奈,合着他前面说的话都白说了,这清旺来就认定他是来除妖的,他也不想多做辩解,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听你这话,你倒是偏向三清那边的,同为妖怪,诸葛渊可比你有情有义多了。”

“是么?”清旺来又冷哼一声,“骗子也称得上有情有义?还是说他杀你那次根本就没让你长记性?”

这件事显然戳中了李火旺的痛处,他咬紧牙关说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用不着你下定论。”

清旺来笑得出声,“鄙人只知当初某人自以为能和妖怪交心,没想到反被刺了一刀,如今你又来寻他,是想着报仇雪恨,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清旺来合拢无字折扇,又轻轻一抬,攀爬在大树上的藤蔓如同蛇一般弯曲下来,相互交错缠绕成一个椅子的模样。不过这并不是给李火旺准备的,清旺来用折扇挑起下裳的前摆,再稳稳落座。

“说说吧,他是怎么杀你的,鄙人也实在好奇。”

清旺来莞尔一笑,诸葛渊对他的评价很中肯,空有一张人皮,却无人心。李火旺看向他如同审视的眼神,换作是寻常人,他会以为对方是来找自己寻仇,但清旺来不带任何起伏的声音却让他有些胆寒。

“我讲故事没有你那么啰唆,你给我弄张凳子,我坐下跟你讲。”

清旺来好笑地摇摇头,握扇的手一抬,一张由藤蔓缠绕而成的凳子出现在李火旺的身后,他做出“请”的手势。

而事情又要从哪里开始讲呢?李火旺先是深吸一口气,再缓慢吐出来。他需要整理一下思绪。

那就从回忆断掉的地方讲起吧,正好也能续上清旺来所讲的那个故事。

第七回

“李兄可知何为内丹?”

诸葛渊如约来到后山,而李火旺早已在此等候。

“嘶.......嗯……”

李火旺坐在地上托住下巴沉吟,他清晰地记得丹阳子教过他们内丹术,不过他始终觉得这个老小子走火入魔,炼的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便左耳进右耳出,到头来在清风观待了几年,唯一拿手的就是舂草药。

“不碍事,这说来也简单,李兄且听我慢说。”

诸葛渊变出一张凳子坐下,李火旺抬头看他坐在自己面前,心想自己要不也站起来坐在背篼上。等他刚要站起身,诸葛渊便用扇子抵住他的肩膀将他按下去。

“李兄先盘坐好。”

诸葛渊的语气有些认真,表情还是依旧随和,李火旺产生了一种他是教书先生的错觉,毕竟诸葛渊看起来就文绉绉的,况且他的确做过老师。

李火旺不敢怠慢,有模有样地盘腿而坐,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诸葛渊看出他的紧张,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李火旺的身手,两手轻轻握在他的肩头,将李火旺有些紧绷的肩膀往后抻了抻。

“正身端坐,腰、脊、头、顶、骨节相柱,耳与肩相对,鼻与脐对,舌顶上颚,唇齿相着,目须微开,不可全闭。”

诸葛渊缓缓说道,李火旺在他的带领下调整坐姿,诸葛渊又扶住他的肩膀说道:“肩,不必太高,李兄,放松些。”

李火旺没应答,而是将肩头缓缓卸力,松了下去。

“含眼光,凝耳韵,调鼻息,缄舌气,为和合四象。”

说及此处,李火旺忍不住出声道:“我没懂。”

诸葛渊先是一愣,再是失笑,他将搭在李火旺肩头的手拿开,解释道:“含眼光指垂怜内视,双目微睁,只露一线之光。凝耳韵为忘声返听,不为外界之声触动。调鼻息为缓慢呼吸,匀气悠长。缄舌气指息舌宁心,缄默寡言。”

“意思是我不能说话了?”

“正是。”

李火旺瘪了一下嘴角,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面前的诸葛渊后又重新将眼睛闭上,不过他又想到诸葛渊刚才说过的“含眼光”,只好抖着眼皮眯开一条缝隙。

诸葛渊循循善诱道:“内丹修炼有三,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小生在这方面向来顺其自然,所以目前只修炼到第二步,通俗一点来讲,第三步即为修道成仙,可惜小生并无进取之心,且成仙之路险峻,一不小心便会走火入魔,伤及无辜,所以小生能教给李兄的只有炼精化气这第一步,这之后的路,就要看李兄自己的造化了。”

李火旺静静听着,诸葛渊稍作停顿后便接着讲下去,不过他没有立刻教李火旺该如何炼精化气,而是开始讲解人身体里的经络,分为正经十二条,奇经八脉。许多人无法从凡人突破境界就是因为没有打通八脉,其中任、督二脉至关重要,想要通达经脉,必先开任督。

若是成年男子,物欲耗损,先天精气不足,便很难打通任督两脉,就更别说炼精化气这一步了。李火旺年纪尚小,不过束发之年,加上他在道观里习得数年,炼的虽不是什么正道功法,但也不至于全无基础。

之后诸葛渊又讲了一些关于炼功的内气周流,什么“坎离交媾,亦谓小周天,在立基百日内见之”,还有什么“乾坤交媾,谓大周天,在坎离交媾后见之”,李火旺都没怎么听懂,兴许是还没有午睡的缘故,他的脑子反而越发昏沉,两边的肩膀晃晃悠悠,身子也越坐越不端正,诸葛渊本想让他抛除心中杂念,并试图调动体内的元气来温煦四肢,之后才能触及筋脉,突破任督二脉。

眼看着李火旺就要栽到地上,诸葛渊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李火旺这才从瞌睡中清醒过来,他一副刚醒的迷糊样,又故作正经地盘坐回去,掩饰道:“说到哪儿了,八脉还是十二脉?用阳气冲开?还有什么交媾是吧,交媾……要怎么交媾?”

显然,李火旺并不知道这个词还有另一层意思,诸葛渊却是知道的,尽管他刚才所说的“交媾”并没有这个意思,可他还是打开扇子扇了扇风来掩饰额角的汗。

“兴许是时辰的缘故,现在日头高照,确实不是炼功的好时候,若李兄有闲暇时间,清晨、夜晚都是运转内气的最佳时间,切记,一定要心无杂念。万念俱泯一灵独存,摄心归一,专其一处。再辅之以数息、听息、随息,注意凝神入气穴,如此一来,便能达到小周天。”

李火旺又露出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他发现只要诸葛渊一开始长篇大论,说一些生难字词,他就会不自觉地略过他话语里的意思。诸葛渊自知应该慢慢来,轻叹一声后又说道:“只是排除杂思并不能做到正念,李兄要做的,是专注于一个念头,去替代其他种种,如此才能生效。”

“只专注一个念头?那是什么?”

诸葛渊本想回答他当然是炼功的念头,但李火旺初炼丹法,所知甚少,“炼功”于他而言更像是一个庞大且缥缈的概念,难以捕捉到其本质,所以与其让他专注于“炼功”,还不如让他专注于“本心”。

“正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李兄只需要专注于你最想做成的那件事即可。”

最想做的事……李火旺在心里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他最想做的事无外乎只有一件,那就是杀了丹阳子,这也是为什么他要让诸葛渊教自己功法。

“我知道了,今晚我就这么做,越快越好,我要突破那个什么二脉。”

“任督二脉。”

诸葛渊适时提醒道。

“对。”

“时候也不早了,李兄可是要回去了?”

经他这么一说,李火旺才看了一眼地上的树影,太阳即将西沉,他该回道观了。

临走前李火旺对诸葛渊说道:“我师父好像找到比炼丹更有效的法子了,他在供奉一个叫三清的神仙,也许和你之前说过的杀妖有关,我的好几个师兄也因此丧命,也许过段时日就轮到我了。”

诸葛渊以为李火旺说这番话是出于害怕,毕竟以他现在的功法,要想对付一个修炼多年的老道士,无异于以卵击石。就在诸葛渊正要说些让他安心的话时,李火旺又说道:“你和你的妖怪朋友们别担心,我会亲自杀了他的。”

说罢,李火旺便背起背篼转身离开了。

诸葛渊看着李火旺瘦小的身影逐渐隐没在灌木丛生的山野间,既觉得无奈,又觉得有些微妙,不过他将李火旺刚才所说的那个名字在唇齿间咀嚼了一遍。

“三清么……”

第八回

“现在感觉如何?”

李火旺坐在岸边,哗哗的瀑布声侵入他的耳朵,可他依旧捕捉到了诸葛渊的声音。李火旺已经练就了一段时日的内丹术,诸葛渊担心后山不安全,便将他们相会的地点改在了半山腰的一截瀑布旁边。

面对诸葛渊的发问,李火旺缓缓睁开眼睛,他并没有说话,而是盯着眼前的挂山瀑布,就在他抬眼的瞬间,溅出来的水珠瞬间停滞在空中,不过很快就重新落到了地上。

“嗯,略有成效,不过……”

“不过什么?”

李火旺呼出一口气,将身子松懈了些,诸葛渊走过来将手伸到他的脑后,李火旺不自在地躲开,虽知道诸葛渊这么做断不会害他,可丹阳子以前在他后颈放入蛊虫这件事让他不得不警惕一些。

“李兄气运不通很可能是三关阻塞,小生且帮你看看。”

“哦……”

李火旺将垂下来的头发用树枝固定在脑后,诸葛渊看他束发的动作如此熟练,却还没有一个正经的发簪,想必他在那清风观里的日子不会太好过,而他身上时有大大小小的淤青瘀血,他那师父应该也变本加厉地虐待着手下的弟子。

诸葛渊不住地叹气,再将二指探到李火旺的后颈,悉心感受一番后不禁皱起眉头,李火旺看他没有动静便侧头看他。

“怎么了?”

“李兄……这……”

“到底怎么了?”

“你体内有蛊。”

“嗐,你说这个啊,我们那儿的人人都有,一般也不会发作,除非……”

“除非离开此地?” 

“你怎么知道?”

“只是有些熟悉……之前我在无故暴毙而亡的小妖身上也看到过同样的蛊术……”诸葛渊的手没有拿开,他盯着李火旺后颈沉思片刻,低声说道:“李兄,这蛊虫已经深入骨髓,想要连根拔除恐伤及根本,小生只能帮你暂时压制蛊虫,要想彻底根除,需从根源下手。”

“根源?你是说下蛊的人吗?”

诸葛渊压下嘴角点点头,李火旺的表情倒没他那么凝重,他喃喃自语道:“那可不就是要杀了丹阳子吗,我本来也是要杀他的。”

“这蛊是你师父下的?”

“对啊,不然还能是谁,总不能是它自己爬进去的。”

“嗯……小生已将玉枕关打开,李兄你先调动一下内气,试试看能否不靠外力将辘轳关顶开。”

“辘轳关?那是哪儿……”

面对李火旺时不时的发问,诸葛渊已习以为常,他用扇子的顶端抵住李火旺的后颈,沿着脊骨一路往下,在中间停住,并轻轻点了点凸起的背骨。

“两肘尖连线正中处曰夹脊,又曰辘轳关。内气在任督经脉运行时,有三个部位不易通过,故称为‘关’,脑后曰玉枕关,辘轳关便是小生刚才轻点的地方,最后一处曰尾闾关,在更下方。”

“更下方?有多下?”

李火旺古怪地看着诸葛渊,而诸葛渊也将眼睛看向别处,他打开扇子遮住下半张脸,说道:“李兄先试试看,实在无法通达,小生再指点也不迟。”

“哦……”

于是李火旺重新坐正,有了诸葛渊的帮忙,围绕内丹而运行的内气果然通达许多,他心无旁骛地调动内气突破夹脊处,不知怎的,他的心神一晃,脑子里浮现出刚才诸葛渊刻意避开的神情。

这一分心,凝聚在一起的元气又散开,而内丹也跟着浮动起来,李火旺深呼吸后准备再次尝试,可依旧无法做到专心致志。他沮丧地睁开眼睛,求助般看向诸葛渊,后者隔着水面逗瀑布下的游鱼,感知到李火旺投到后背的视线后便转过身来。

“李兄,你的心乱了。”

诸葛渊走过来,不需要抬手试探就知道李火旺遇到了什么情况,李火旺用手挠了挠鬓角,说道:“就差那个什么尾闾关了……”

“看来是小生刚才讲得不够明白,尾闾关上连骶骨,下端游离,俗称尾桩。”

“啊?”

李火旺还是不大明白,诸葛渊面上浮现出尴尬之意,接着说道:“也就是在魄门后上方。”

“魄……粕门?”

李火旺倒吸一口冷气,他终于悟出诸葛渊话中的意思,不怪他左右为难说不出口,换作是李火旺也很难将那个部位清楚明白地说出来。

“原来如此,那我回去再试试,时候不早了,这几日丹阳子看得牢,我得早些回去。”

“好。”

“李兄先等等。”

李火旺站起身正要离去,硬是被诸葛渊又叫回来,他问道:“怎么了?”

诸葛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停顿片刻后才说道:“明后两天小生需解决一些事,恐怕不能按时赴约。”

“你们那边又出事了?还是说你们准备动手了?”

“具体的事宜小生无法告知,不过李兄不必担心,小生观察多日,发现李兄悟性颇高,且功力见长,你就用我今日教你的法子,再传授给你的同门师兄弟姐妹,虽不能从根源解决蛊咒,但也可解燃眉之急,待他们能克制住体内的蛊虫,小生便会带你们下山避风头,事情平定后你们也能重获自由之身。”

尽管李火旺早就知道诸葛渊那边早就有了解决掉丹阳子的打算,可他始终不知道诸葛渊究竟做了哪些准备,这件事似乎比他想得还要严重。李火旺甚至问过诸葛渊,难道以他目前的道行还不足以除掉一个丹阳子吗?当时诸葛渊面色沉重,不愿透露过多的信息,他只说这件事越少的人掺和进来越好,还让李火旺回到道观以后尽量避开丹阳子以及他供奉的那座三清像。

李火旺大概猜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所以也不再多问,诸葛渊筹备的计划应该比他想得还要周密,所以他点点头,并说道:“丹阳子那边我会注意着,你也要小心,需要帮忙的话一定要对我说。”

诸葛渊看着比自己小上几百岁的小道士,他脸上的稚气甚至都还未完全褪去,却一副严肃又认真的模样,诸葛渊忍不住露出笑意,并朗声道:“那小生先谢过李兄了。” 

第九回

“这么说来,诸葛渊还真教了你不少东西。”

清旺来摇着扇子点评道,李火旺却抽出背后另一把紫穗剑,仔细地用袖口擦拭起来。若不是对付棘手的敌人,他一般不会用到这把剑。

“之后呢,你的那些同门可得救了?”

李火旺垂下眼睛,他牢牢地注视着剑刃上的倒影,他的眼睛被映在上面,这时天色忽然阴下来,剑刃也折射出寒光。

“他们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

“哦?怎么?你那癫子师父也死了?”

“他说自己看到了牦之门,根本就没有什么仙界,三清骗了他,他一怒之下,将我们全杀了。”

“所以诸葛渊是三清的人?”

李火旺沉默不语,依旧擦拭着剑刃。

“你不觉得奇怪吗?以他的能力,若要杀你,何必铺垫那么多?直接动手就是了。”

“是啊,我也在想,他何必大费周章教我功法,还说要救我出去,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想不明白。” 

清旺来轻笑道:“所以你不是来寻仇,而是想找到他问清楚?你就这么笃定他还活着?”

李火旺身形一顿,电光石火间,一把紫穗剑逼到清旺来的眼前。

刀刃折射出的寒光晃了一下,清旺来不得不眯起眼睛,面上的表情却依旧好整以暇。他伸出手指轻轻抵在剑刃上,李火旺便更加用力地压了下来,直至剑刃割破手指,鲜血从伤口渗出,沿着剑柄流入李火旺的掌心。诡异的是,那些鲜血慢慢浸入,直到被彻底吸收,而李火旺的体内也抽疼起来,特别是他的后颈,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了。

“你————”

“我?”

李火旺锁紧眉头,剑刃逐渐逼向清旺来的喉咙,看到他依旧是那副不痛不痒的表情,李火旺不禁咬紧牙关。

“或许我应该叫你‘三清’。”

清旺来嘴角慢慢翘起,那分明是人的五官,笑起来却像极了狐狸,既诡异又狡黠,细长的眼睛像完好的瓷器上突然碎开的裂隙,李火旺被他死死地盯着,这双眼睛没由来地让他感到一阵胆寒,仿佛他被这样的视线注视许久了。

“作为礼尚往来,鄙人是否也该称呼阁下的真名,你说是吗?李火旺。”

刹那间,李火旺犹如醍醐灌顶,同时也血液逆流,他终于觉察出这股熟悉的被窥视的感觉来自何处。

清风观中那尊被供奉起来的三清石像尚未开面,那是因为神仙不像人,一是他们没有具体的容貌,二是神仙一旦长出人脸,就意味着失去了神性。奇怪的是,哪怕祂连五官都还没有雕刻,可李火旺始终觉得祂在窥视着自己,仿佛祂一直是活的。难怪诸葛渊要他避开三清,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诸葛渊早就死了,还是你杀的,对吗?”

李火旺咬紧牙关恨恨地说道,他想到昨天夜里的那个梦境,诸葛渊在梦里向他求救呼喊,到头来却什么也没抓到。他不知道那是清旺在来暗中施法,还是冥冥之中的感应。

他恨不得现在就把清旺来杀了,可他从始至终都挂着同一个微笑,看得李火旺直恶心。

“李火旺,想清楚你要说的话,别犯了糊涂,若是记不清,我可以带你再看一遍。”

说罢,清旺来抬起食指,如同点化一般在李火旺的眉心一指,在触碰到的那一瞬间,仿佛有千丝万缕的银丝向他伸来,将他包裹缠绕,似乎要将他引向另一个世界。

这样如梦似幻的感觉李火旺并不是没有经历过,丹阳子声称自己即将得道升仙的那天,从天上引渡下一道汉白玉长梯,云层中伸出千条万缕的银丝来迎接他们,清风观活下来的那些弟子无一不痴迷地跟随着丹阳子踏上通往太极之门的阶梯。

只有李火旺站在最后面,迟迟没有登上阶梯,他看着宛如被勾魂摄魄的师兄弟姐妹一个一个地走上去,那一天的山头萦绕着蒸腾的雾气,处处都如同仙境一般。而李火旺只觉得眼睛异常疼痛,他用力揉了揉眼睛,最后只好趴到水潭边上将眼睛洗了一遍,再抬头时,四周一片血色。

根本就没有什么仙境,也没有汉白玉阶梯,更没有三清降下来的千丝万缕。只有丹阳子举着长剑站在血泊之中,他的脖子上顶着三个脑袋,分别是他的幼年、青年、老年的模样,他的脑袋们相互争吵着,撕咬着,地上有他散落的五脏六腑,也有其他弟子被分尸后的断肢残臂。

李火旺的瞳孔震颤不已,他跌坐在地,仿佛那天孙宝禄被砸碎的画面再次重现于眼前,强忍住呕吐的欲望后,他连滚带爬地躲到道观后面。

如果他记得没错,今天应该是诸葛渊与他约定好的日子,前两天他们都未曾见面,李火旺隐隐感觉有大事要发生,除了夜晚李火旺偶尔会听到道观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白天的山间依旧平静祥和。可越是祥和,李火旺心中越是不安。

现在丹阳子已经杀红了眼,诸葛渊却还未行动,就连影子都没见到,李火旺颤抖地握着一块石头,他难以分辨自己是因为亢奋而发颤,还是因为害怕而浑身颤抖,又或者二者皆是。他没有一天不想杀了丹阳子,可没想到那一天会来得那么在,甚至都还没做好准备,就被推到了眼前。

现在李火旺心中只想着一件事,如果丹阳子发现了他的藏身之处,他至少还可以还击,哪怕弄不死,他也可以砸烂其中一个脑袋。李火旺做了最坏的打算,就算求生不能,他还可以求死。

李火旺屏息凝神地躲在后面,他闭上眼睛调动内气与周围的环境达到一致,力图寻找出一丝求救和脱险的可能,此时此刻如果有人从这里经过他一定能觉察得到,什么都好,只要不是那个长着三个脑袋的怪物就行。

李火旺闭上眼睛力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他紧绷的神经几乎一触即发,在他背靠的这块山石后面有什么东西正在步步逼近,他却无法感知出来那究竟是什么。既不是丹阳子,也不是别的陌生气息。

李火旺心如擂鼓,剧烈跳动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抓紧手中的石头,手仍旧颤抖不已,他用一只手钳制住颤抖的这只手,令他感到绝望的是这样做并没有什么用。他把额头靠在手腕上,侧脸看着漏光的角落,投射到地上的阴影越拉越长,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李火旺不敢抬头,他死死地盯着角落,终于,在看到熟悉的白衣时不禁松了一口气,仅仅是露出一块衣角,他就知道那一定是诸葛渊。

“诸葛————”

话音未落,李火旺就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可自己的身体还跪坐在原地。

他的脑袋骨碌碌地滚落到一旁,有人将他的脑袋拾起来,可他已经抬不起眼皮,只看到这人穿着和诸葛渊一样的白衣,却始终看不清脸。

这时,清旺来从李火旺的后颈勾出一根细细的银丝,随着银丝的缓慢拉出,李火旺的表情逐渐痛苦,他瞪大眼睛看向面前的清旺来,他脸上诡异的笑容越发扭曲。

“想起来了?”

“是你……”

李火旺空洞的眼睛望向前方,他的手脱力般垂落下去,紫穗剑砸在地上时发出清脆的响声,一滴又一滴的血从李火旺的七窍流出,又滴到清旺来的脸上。

“原来是你……”

李火旺仿佛被夺去了神智般喃喃自语,而清旺来惬意地勾起嘴角,他将李火旺推到一边,整理好衣服后站起身来。他看着那双失神的眼睛,就像是看到了当年李火旺人头落地时的模样。

若不是后来诸葛渊将自己的内丹换到气数将尽的李火旺身上,他恐怕他也活不到这时。

清旺来好整以暇地站在李火旺的身侧,他面带微笑地背手而立,这时天空下起雨来,李火旺被雨淋得几乎睁不开眼睛,一只无形的大手从他的咽喉伸进胸膛,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被搅动起来,那只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李火旺痛苦得发不出一丝声音,随着内脏的挤压,他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起来,那只无形的手来到他的下腹,像是捏到了什么东西,接着用力往外一勾,李火旺的身体被拉扯到半空中,然后重重地砸到地上,他的脸歪到一边,像是抽走了最后一丝魂魄。

清旺来把玩着手里的内丹,就是这颗小玩意儿让他找了十几年的时间,一开始他还以为李火旺死而复生会就此隐姓埋名不再出现,没想到这人居然一直在追寻诸葛渊的下落,该说他痴傻还是重情重义。

不过解铃还须系铃人,哪怕是一个死人。

“李兄,多谢了。”

清旺来含笑道。

雨下得实在太大,天阴得就像是墨水被打翻,在清旺来的印象里山中很难有这样的瓢泼大雨,他想了想,终于想到一件事,原来今天是给母亲祭祀的日子。

在临走之前,他蹲下来将怀中的纸扇打开挡在李火旺的上方,算是为他遮雨,也算是为他送行。可李火旺那双眼睛迟迟不肯闭上,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只见他面上的血迹被冲散,露出青白的面庞,清旺来叹出一口气,他倒也难得慈悲一次,替李火旺好生遮挡着大雨。

他缓缓道:“其实我们很早就见过。”

李火旺的眼珠一动也不动,清旺来用手指撩开黏到他脸上的湿发,这时他的眼睛才舍得转动一下,不过是冷冷地看了清旺来一眼。

“看样子你忘了。那时你问我是不是妖怪,后来你的师弟过来,他叫你李师兄,比你还要瘦弱一点。”

“我记得他好像是死了,那时你很害怕,夜里跪着求我杀了你师父,还说什么都可以给我。”

“你当时还很奇怪为何我没有从你身上拿走东西,现在总该知道了。”

在把名字给出去的那一刻,因果就结成了。

事已至此,李火旺已无力再反抗。似乎一切都说得通了,他也能死个明白,不知为何,他竟然松了一口气,好像他多活的这十几年就是为了寻得这个结果。诸葛渊不会害他,他早就知道,可诸葛渊救了他,他如今才了然。

李火旺忽然觉得十分可怜和可悲,似乎不应该是这样,从头到尾都不该如此。那个游尽千山万水的诸葛渊竟然就这么死了,死得如此轻易和仓促。如今自己也快死了,也是如此的轻易,不过李火旺没有替自己感到不值当,早在那时,他就该死了。他只是觉得异常疲惫,巴不得清旺来给他一个痛快,而不是任由他在大雨里苟延残喘。

他的视线滑落到一旁,清旺来将扇子盖在他的脸上后便离开了,他自然是不必亲自动手,这山间野兽颇多,一个夜晚就能将一具尸体分食干净。等他走后,李火旺竟然有些想笑,到头来只有作恶的人活得好好的,衬托得自己更加可笑,诸葛渊更加可怜了。

雨点落在扇面上滴滴答答,李火旺心想,这场雨要落到什么时候,是在他咽气前停歇,还是要等他死了才能停下。

李火旺静静地躺在雨幕中,也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停了,可他气数将尽,虽没有睁开眼睛却也能感受到天空明亮起来,到底是一夜过去,还是阴云散开,李火旺都不在意,毕竟自己就快死了。

这时,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也许是山中的野兽出来觅食,李火旺别无他想,只希望自己能够死得干脆一些。

就在李火旺闭眼的前一刻,一个湿漉漉的鼻子顶开了盖在李火旺脸上的纸扇,他连眨眼的力气也没有了。

李火旺张了张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没人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又或许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在临死前看到了一只无比熟悉的狐狸。

这狐狸毛发雪白,它嗅了嗅眼前的这个人,它在这人身上闻到了死的味道,可它既不通人性,也不打算吃人,它只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狐狸。

后记

多年前的某日,清旺来从后山回来,那时他已修成人形,却还是习惯以兽形行走山间,诸葛渊刚回来不久,对于山中发生的一切都十分陌生。

他走遍山中的每一个角落,就想知道在他离开的这百年间究竟都发生了什么,无非是树变得更高,枝叶也变得更茂盛,山里的小妖多了起来,当然,也多了人的踪迹。

“我遇到了你说的那个小孩。”

“他还活着?”

“他看起来很想学一些东西,可惜我教不了太多。”

“为何?你不是最爱干这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人妖殊途,我想好了,等他师父一死,我自会送他下山。”

“不一起杀了吗?”

“没有必要赶尽杀绝,那个道观里多数人都是无辜的。”

“你还是真是......”

“什么?”

“没。”

“到时你负责去清理清风观,我带他们下山,我总觉得事情不会进展得那么顺利,也许分头行动会好一些。”

“可以。话又说回来,你还真就叫诸葛渊了?”

“名字不过是代称而已,倒是你,这么久了也没个自己的名字?”

“嗯......清旺来这个名字如何?”

“倒也......倒也没什么不妥,只是你取这个名字可有何渊源?”

“只是突然想到了而已。”


-完-

 


评论(13)
热度(914)
  1. 共7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