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

  胖子在几年前就死了,是三年前还是四年前,我就记不清了。

 

  人老了,总是这样,这样麻烦。

 

  我是这样,胖子也是,在死前还说着许多话,他说他梦到了云彩就站在他对面一丈多的地方,手里捧着花包,正要朝他抛呢,于是梦就醒了。说着说着,泪就下来了,鼻涕也跟着流下来,我拄着拐杖正要站起来,站在我身后的张起灵行动比我更快,拿过纸巾递给了躺在病床上的胖子。

 

  “你越活越回去了。”

 

  我说。

 

  “你还不是一样。”

 

  胖子瞅了一眼我身边的拐杖,然后破涕为笑。然后我们久久地没有说话,胖子也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他从未有过如此的安静。

 

  接着,许多护士走了进来。我拄着拐杖又出去了,走过门口时,扶着门框往后看了一眼,胖子的脸已经被白色的布遮住了。

 

  “走吧。”

 

  这是我对张起灵说的话。

 

  我佝偻着背和身边的张起灵一起穿过医院的走廊,两旁都是病房,有小孩儿的啼哭,有女人的暗声哭泣,又看到中年男人对着墙壁,肩膀轻微地耸动。

 

  那时候我就觉得医院不会是个好地方。我现在也这么认为。

 

 

  我们又回到了福建的雨村,张起灵开车,我坐在副驾驶,窗外掠过的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几十年前来到这儿的时候,它们还是一棵棵的小树,也许有些还是种子,那些开花的树,开了无数次花,那些结果的树,周围又生长了同样结果的树,好像树木的生命没有尽头。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褐色的斑块早已爬上了手背,皮肤也松弛地贴着骨头,仿佛一扯就会掉下来。张起灵这几年也长了些皱纹,但他变老的速度远比普通人的慢。

  原来村里人的孙子如今也长大了,我不像以前那么爱和人打交道了,总是在院子里坐着,喝茶,看对面山上的茶树,虽然看的不比以前清楚。相反地,张起灵变得爱活动了。

 

  前几年身体不好,总是咳嗽,张起灵就经常和村里的人去山上采些草药,常常是晚上就熬着,然后早上再给我喝。药是苦的,可还得喝,人老了就经不起折腾,我还没那么想死。那段时间我也在寻思,张起灵变得会照顾人了,以前都是跟大爷似的,等着别人来喊他。我在想为什么,后来我才明白,是我老了。

 

  人老了,总是这样麻烦。

 

  然后我又开始想,想年轻时候的事。

 

  我的大好风光从刚生下来开始,到二十六岁为止,之后的事我不愿再去回想,在一切都结束之后,我仍然会梦到,现在也好多了。

 

  我又想想我的朋友,小花算一个,现在应该是老花了,在美国养老的一朵老花。在我六十岁生日的时候,这家伙不远万里地寄了一个东西过来,是一张黑胶唱片和打碟机,插上才知道是他早年间唱过曲,那声音是真好听,我又想了想,跟他通电话的时候,回味起来颇有些岁月不饶人的味道。

 

  对了,六十岁应该是个大寿了,但我已经无心去办。只是,那天清晨,张起灵做了两碗面,他一碗,我一碗,我的那碗面,上面卧着两个热鸡蛋。我觉得开心,喜悦跟着就漫了上来。这点儿喜悦我也珍藏到现在。

 

  黑眼镜么,可不好定义。我也是在去年才知道他老人家去了德国,按他的话说他是要继续进修他那未完成的音乐梦想,还说也要给我寄唱片,我让他留着终余年,就不用给我了。至于现在是死是活,没人清楚,不过那人是没那么容易死的,要是真死了,我也没那么容易知道。

 

  还有些朋友,很早就死了。我无法说出口,即使过去那么多年,心口那道疤还是好不了。

 

  胖子,按照他的死前的吩咐,烧成了灰,装在陶罐里,然后送回了广西。阿贵也早死了,可他家的地还在,我们把陶罐埋在了山北的一条小溪旁。没有墓碑,也没有隆起的土包,只有一块新盖上的土地。

 

  下一个就该我了。

 

  我忽然想到,这种想法我一直都有,可这一次来得突然但又平缓,自然地就像树叶上的雨滴落入了泥土那样。

 

  我开始规划我的死,要埋在哪里,老家吗?可我跟家里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不是不想联系,是找不到人了。爷爷奶奶在我年轻的时候就死了,我都这个年纪了,就更不用提我爸妈和三叔二叔了,那些吴家的后辈,一个个的也不熟,如此,就断了联系。

  福建或许是个好地方,但毕竟我不是这儿的人,只是暂住躲个清闲罢了。

 

  算了。

 

  不去想,想着想着就不愿意死了。

 

  可人老了就是这样,这样的麻烦。我还是会去想,想些别的,比如说,张起灵。

 

  张起灵是我的朋友,这也是在我经过反复推敲之后才终于得出来的结论,或许也是直觉。我时常在想,他一个大小伙儿,是不是被我这个老头子给耽误了,有漂亮姑娘找上门他不去回应只是客客气气地招待,然后送走。后来又觉得这就是他的性格吧,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幸好没有在世的爸妈,不然得给催婚催死了。

 

  死,又是死。我又想到这个字眼,又感到茫然,不为自己,为张起灵。

 

  张起灵死后,谁为他料理后事?

 

  猝然感到一阵悲伤。我这个时候无比希望自己能够多活些日子,至少要比张起灵的长,长那么一天也好。

 

  这阵悲哀一直堵在我的喉头,让我觉得无比酸涩,也是,人老了才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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